飞机刚刚落到跑道,可以关闭飞行模式的时候我接到爸爸的电话,他说奶奶去世了。
等慢慢滑行结束,等排队站着的人一个一个下飞机,等拿上行李,等走出偌大的天府机场,等18号线地铁,站在灵堂外面,花了一个半小时。
被不知道是哪位亲戚拉着跪在灵堂前烧纸,才发现拿纸的手一直在抖, 起身的时候发现耳环掉了。
灵像的照片和她驾驶证上的是同一张,这一年里我曾拿着夹着这张照片的证件夹走过很多地方。一个半小时来没有实感的悬浮在此刻终于得以降落,我开始大哭。周围的亲戚拍我的背,说死亡对奶奶来说是解脱,我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,只能拼命摇头。
不是这样的,我永远自私地希望她活着,希望我可以再见到她。
后来的事情简直像在拍电影,我在煽情的音乐里流泪,我在殡仪馆默哀仪式上流泪,我在抱着相片往公墓走的路上流泪,但我无法分清这里面顺水表演的成分有多少。眼泪是真实的,但在特定场景下的真实也是打折扣的。
守灵那天晚上我待到凌晨一点然后走回家。非常非常短的一条路。
我想起在这条路上,春天我在超市门口闲坐的老人里找到她,跟她去菜市场买鲈鱼;夏天我牵着她慢慢走过红绿灯路口;秋天她在这条路上遇到翘班回家的我,惊喜地要递给我一把糖炒栗子,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怎么能走远路了,但还是去摆夜市摊的街上买应季的板栗,穿着我给她买的衣服,把两个兜都装满;冬天,冬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ICU里度过,短暂地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我曾和她呆了整整一天。
那时候我望着病房外面光秃秃的山和树,和成都常年灰蒙蒙的天很不想说话,只一下一下拍拍她的肩背,那件深红色的外套很柔软,我的手覆盖在上面,生出我们很亲近的错觉。
我和奶奶的关系其实并算不得好,有太多能讲述和无法讲述的瞬间。这很多年里,我渴望过她的爱,恨过她的爱,到后来我以为我无所谓她的爱。
但只是我以为,我走在这条非常非常短的路上想起春夏秋冬里她和我的影子,想起那个黄泉不见的故事,终于意识到我的爱和我的诚实。
缥缈录里姬野说自己的父亲“君为昌夜,自苦若此,此诚父爱,宁不惜我?”
他说这当然是很好很好的父爱,但你为什么就不能怜惜我呢?我给爸爸讲过这个故事,他说奶奶也爱你的,就像当我们跪在烧纸的火盆前,他也对我说,其实奶奶也是爱你的。
但是爸爸,爱需要用到“其实”吗?
我从小就知道,我分到的仅仅只是奶奶慈爱里很小的一部分,这很小的一部分让我困惑,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试图搞明白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一部分比例扩大,我需要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独立的人以期来获得认可。但当我真的逐渐优秀独立的时候她的记忆却开始混乱,她不记得我念什么专业要去哪里工作,只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等我去看她,把手电筒握在手里;她不记得我已经不再是学生不需要再返校打卡,只看着我的耳环,说蓝色的小熊可爱;再到后来,我问她俄语的你好怎么说,她呆滞地盯了我好几秒,说,记不清了。
她都记不清了,我的“优秀独立就可获得认可”的执着想法一时间变得荒诞可笑起来。但是?但是什么呢?这样的句子后面好像总是-应该跟上一句但是,比如说这样荒诞可笑的想法曾经横亘我很长一段时间的青春期,“但是”如今这样的诱惑对我来说早已失去竞争力,剥离掉这一枷锁才是自由。
不是的,我依旧有隐约的恨,再回头看时依旧没有办法粉饰出一片宁静平和的下午。
只是这样的恨意被年月压缩,慢慢的,我已经真的不在乎了。
阴阳师傅把供饼和水果给我,说风俗里是可以拿回家吃掉的,但是小姑婆看到了赶忙来制止我,说让我不要吃的比较好。
我对她说没关系的,奶奶会愿意把这些给我。我说得笃定,忘记很多年前被她收起来的那碗菜汤。
君为昌夜,自苦若此,此诚父爱,宁不惜我?——现在我没有再问了。
葬礼结束后我返工,奇怪地发现心境异常平和,画饼也好,同事也罢,曾经的难以接受难以忍耐都变得轻飘飘,我才意识到,当我走在那条春夏秋冬的小路上,直视我的爱恨时,才明白感情的珍贵。我做社畜被社会毒打,但更能相信爱和信仰的力量了,原来那些毒打,就只到这里了。
原来这就是奶奶最后教会我的东西。